运建立,汉江的女儿,是我的母亲。汉江是襄阳的母亲河,从小我就生活在汉江边,母亲常常带我到汉江边玩耍。看到江水碧波荡漾,我都要把手伸进水中去拍打几下,高兴极了……
图为襄阳汉江
年少时,我常掂量,母亲心里的那杆秤,是汉江重,还是他的儿女重。
当我有了儿子,他也在心里掂量,在奶奶心里,是汉江重,还是她的孙子重?
我的儿子在幼儿园、小学时,看别人奶奶来接,很羡慕。母亲知道孩子在哪儿上幼儿园、也知道在大庆路上小学,可根本就不知教室的门朝哪儿开。记得儿子五六岁的那年春节,有亲戚逗他,你长大了挣钱给谁?儿子说,一千五百万给我大姨妈,给爷爷二十五万……细心的儿子,给亲戚们都开了大额的空头支票。有人提醒他,奶奶呢?儿子说,不给,她都没管过我一回。我虽然从未怪责过母亲,但母亲的这份歉疚之情,只能由她自己慢慢消化。
母亲云淡风轻地笑着、讲着,可讲着笑着,笑声里已带着浓重的鼻音,欢快的语调也低缓下去,渐渐不成个声儿……我揽着母亲的肩,一句话也不说,默默陪着她。
儿子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,对奶奶的种种体贴和关心,让我这个做儿子的自愧不如。孩子知道奶奶是个大忙人,恨不得把一天当作两天用,把一分钟扯成两分钟。更恨不得自己和孙悟空一样,能变成三头六臂。
2002年,襄阳市环保协会(绿色汉江)成立,千头万绪,都需要母亲一件一件去办理,机构成立了,牌子挂在哪儿?把“绿色汉江”这个家,安在哪里呢?搭班子,建队伍,人员从哪里来,经费怎么办?饭要一口一口吃,母亲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工作经验、以及与人沟通的超能力,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刻帮了她。自助者,天助也,信然也。
此刻,站在绿色汉江成立二十周年的节点上回顾,我的老母亲真可谓:历经沧海横流,方显英雄本色。有这样一位母亲,无疑是幸运的。母亲年近耄耋,多种疾病缠身,可她依旧不停不歇,还在保护汉江母亲河的路途上奔忙。我常常瞧着孱弱的老母亲,时时体味着母子连心的那种爱与疼。在她年过半百的儿子眼里,好像永远身披铠甲,所向披靡,无所畏惧地战斗在环保第一线。
图为运建立和环保协会同事们保护汉江河的路途中
环保,原本就不是给人唱赞歌,而是实实在在地给人找茬。
找茬,当然没人喜欢。威胁恫吓的电话一次次打到办公室,追到家里,指名道姓说要绑架她、要卸她腿、要她出门小心点……母亲毫不退缩,针锋相对:“我保护的是汉江,你们污染了汉江,你们就是汉江的罪人。你们放马过来,我不怕你们!”
多么强悍的母亲,我们既为她担心,又为她骄傲。
母亲一生坎坷,1965年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,因为家庭出身问题,被挡在门外。1966年上山下乡,母亲成为千千万万名知青之一。对于知青这件事,母亲不愿多谈,只是偶尔不经意提起时,才会感慨一下:“知青,是中国多大的事呀,那是个悲壮的历史。感谢邓大人,给我插上了青春的翅膀。”
母亲回城后,做了20年高中生物老师,后任市侨联秘书长,先后担任湖北省政协委员、省妇联执委,市政协委员、常委。
22年前,母亲退休了。
忙碌了大半辈子,照常理说,在经济条件、身体状况都允许的情况下,母亲本该优哉游哉地含饴弄孙,颐养天年。可是,冥冥之中,汉江水似乎在等待着她,等待着和她的退休生活做无缝衔接。
2000年的春天,母亲乘车过江,远远看见有条黑色的水流排入汉江,她有点好奇,专门过去查看,一看吓一跳,这么脏的水进入汉江,咱们襄阳人的大水缸不就被污染了?江边有人告诉她,这还算好的,枣阳滚河的水那才叫脏。为了核实情况,母亲组织了专场调研。当她站在滚河边,望着酱油般的河水发散着刺鼻的气味儿,母亲惊得半天说不出话。滚河调研结束,母亲彻夜难眠。那污黑的河水,汉江如何承受,人畜怎么饮用,健康如何保障?如果继续污染,怎么对得起后代子孙?母亲在深夜里下决心:保护汉江,刻不容缓。
三千年前的汉江之美,在《诗经·汉广》里:“汉之广矣,不可休思;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。”
三千年后,汉江的女儿运建立,为了汉江的美,她立下誓言:“我运建立,将用毕生的精力,捍卫您的美丽,捍卫您的尊严……
众人拾柴火焰高。2002年4月,在市环保局和民政局的支持下,当年8月,母亲发起了襄阳市环境保护协会——绿色汉江。协会的宗旨为:关爱水资源,保护母亲河。由此,环保之路正式开启,这一走,就是20年。
经过20年的检验,绿色汉江已成为一面鲜艳的旗帜。
这面招展的旗帜,汇聚了三万多名志愿者,我的老母亲不再孤军奋战。当年几家污染较重的企业,被母亲他们紧紧盯住不放,最终得以整改。而后,企业敞开大门,欢迎绿色汉江随时监督,恳请母亲进企业做保护汉江的宣传。再后来,随着企业负责人对环保理念的认可,整个企业从污染的制造者,变成了污染的防治者。
不打不相识,母亲的本意,就是要杜绝污染保护汉江,促使企业走上良性循环,而不是意在整垮企业。从现实意义来讲,学会找茬,善于找出存在的问题和不足,利人利己,方为人间正道,才是真正的大善大爱。
人心都是肉长的,在我印象中,母亲常念叨的难啃的硬骨头,要属跨界污染的唐白河。经过母亲他们多次调研,一年又一年的交涉,唐白河的污染状况终于好转。跨界的污染难题,终结于两家的携手治理,其中的苦辣酸甜,岂是三言两语可描述?河南南阳的环保局长,专程来襄阳看望母亲,一口一个姨儿,不是亲人胜似亲人。想想母亲也真是的,当年为了治理污染,关停了河南那么多企业,人家咋不记仇呢?
母亲是个玩命的人。她患有糖尿病、高血压、冠心病、白内障,双腿半月板破裂,2006年,为了翟湾村民饮用水工程,她到处奔走呼吁,急火攻心,导致她左耳失聪。像这样的伤痛,母亲事后提起,总是淡淡的,聋了就聋了吧,一只耳朵,只听好话,坏话听不见,也不赖。
前几年,糖尿病并发症,左眼视力只有0.01,成了瞎又聋的老太婆。她却说:“幸好我还有一只右眼睛0.5,还处理邮件,做PPT宣传。
2003年4月18日,是妹妹的结婚大喜之日。母亲送妹妹到酒店举行新婚典礼,中午简单吃了点饭,妹妹和妹夫还连饭都没吃,喜宴未毕,她就抱了一包喜糖,回到办公室,组织徒步汉江战前动员会。瞧着母亲匆匆撤离的背影,妹妹忍不住哭了。
记得2004年,妹妹生孩子那天,母亲给妹妹安排好剖腹产,手术结束后,母女平安。她又急忙跑回办公室,处理她的环保工作。可这项工作,何日是个头儿。
今年十月的那个傍晚,让我刻骨铭心。母亲呕吐不止,头晕目眩,紧急住院治疗,当做完核磁共振检查后,妹妹推着轮椅送母亲到病房,搀扶着疲惫不堪的母亲躺到床上。我说:“妈呀,你这个样子,我们太难受了,咋放心呐。”
母亲气喘吁吁地说:“这二十多年来,一直都忙忙碌碌的,对家人的亏欠太多了。”母亲的心思,我们都明白。理解她为汉江奔忙,更理解她对家人的愧疚之情。
她主持协会工作,常常每天工作8-10小时,经常晚上还在协会加班,很多双休日都没好好休息。她经常对我们说:“我把我的命已经交给了环保事业,其他的实在顾不过来。对你们亏欠太多。”
据绿色汉江工作日志记载:
20年来,志愿者行程131000公里,顺着污染的干流支流查源头1260多场次,开展相关环保活动2932次,筹资帮助18个村庄和学校的3万多人解决了安全饮水问题,筹资免费举办了40期环境教育培训班,计有1161个单位的环保志愿者参加了学习。
母亲还自编了环保拍手歌、护水谣、减塑歌等环保儿歌,先后进学校、下农村、入机关、跑社区宣讲1150多场次。
图为运建立教环保拍手歌
这20年来,无数的困难、危险、讽刺、冷眼、威胁、恐吓,她都浑不在意,随时在环保一线奔走,每年工作时间不少于300天。
提起母亲河的各项表彰,我简直无法形容,各级表彰共有30多项,还有40多家中外媒体报道了绿色汉江和运建立。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,有个退休老太太在带领志愿者保护汉江。大家护她爱她,称她为“环保奶奶”。
图为运建立和孩子们
看着母亲无休无止地忙碌,我曾经很认真地问过她,您图什么?
母亲笑笑,有点激情澎湃: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;蜂儿酿就百花蜜,只为香甜满人间。人生自古谁无死,我为环保献余生。我不能为子孙留下金山银山,但是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下青山绿水,我竭尽全力拼搏了,我一辈子干了两辈子的事,死而无憾!”
我的母亲,她是个人,她不是个神。人的精力有限,时间有限,一辈子能兢兢业业做好一件事,就是了不起的人。母亲和汉江的故事,真可车载船装。从百度界面,输入“运建立”三个字,即可搜索出上千条信息,几乎囊括了母亲的事迹和奖励,在此,我就不一一赘述了。
母亲常说,忆往昔,峥嵘岁月愁;提起笔来,就浮想联翩。
2017年,她又被聘为襄阳市民间河湖长,为保护汉江、水库更忙了。看着母亲日渐佝偻的背脊,看到她拄着拐杖还在汉江边调研。想着她满身的伤痛和病疾,我心里阵阵酸楚。作为儿女,我们常劝母亲要保重身体,不要老亲自跑到污染点上去。
母亲反过来劝我:“我求求你们理解妈妈,去宣传到了河边、到水库边上调研,对我还是一种调节,出去空气又好,还不用戴口罩,我还觉得我又能干事了,晚上回来,吃得香,睡得着。”
是啊,那美好的仗,母亲已经打过了,而且还要打下去。
我只求岁月放慢脚步。愿我的母亲,汉江的女儿运建立健康长寿!